2015年春节过后福州的第一个书法个展,就是“百岁书法家——赵玉林先生书法作品展”。笔者观看艺术展览,喜欢错开喧闹的开幕时间,而那天上午却早早来到展览现场,因为与以往观看所有展览不同的是,这一次,更重要的是去“观看”一个人——这个超凡的艺术家,在生活的历练与心性的修为中,把他本人塑造成了一件完美的艺术作品。
福建省美术馆的入口处里三层外三层地挤满了观众,从人群的缝隙中往里看,一位鹤发银须的老人端坐在椅子上,目光炯炯、气定神闲,正在从容而恳切地发表他的个人感言,声音洪亮,思维清晰。
赵玉林老先生今年虚岁九十九。他是在传统诗书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最后的“古典”诗人,而他那充满传奇色彩的人生,恰如一首曲折婉转、荡气回肠的歌行体长诗。赵玉林同时又是一位坚守传统书道规律,拒绝矫揉拼凑,以自然书写状态达于技道双臻、人书俱老的书法家。他沉潜于传统,遍临古帖,在90岁之后呈现出鲜明的个人风格。他说,他觉得自己写得还不够好,还要继续学习,继续写下去。
这样一位诗人书法家,对于今天来说实在太珍贵了。他是这个时代的一面镜子,鲜明地照出了文化土壤的缺憾,以及文化传承的问题。
赵玉林的人生经历可谓跌宕起伏,浓墨重彩,然而贯穿始终的,是他对诗词与书法的精神寄托,是与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不解之缘。
赵玉林祖籍浙江绍兴,1917年7月出生于福州。祖上数代皆以诗书传家,父亲赵诗佛乃清末诗人,赵玉林幼承庭训,娴习诗书,6岁上私塾,三年读《诗经》《论语》《左传》《古文观止》,9岁起自家设塾,遍读唐诗宋词,15岁因语文成绩超常被破格保送福州一中。1946年,赵玉林参加当时举行的全国高等文官考试,得经济系第二名。后来,在农场劳动20多年。上世纪70年代末,赵玉林为革命老人傅柏翠延入福建省文史馆。此时,赵玉林年已六旬。然而老骥伏枥,壮心未已,他要把60岁当作人生的崭新起点。
20世纪的中国,社会动荡此起彼伏,再加上文革十年,传统文化遭到前所未有的破坏。赵玉林以他深远的眼光,意识到时代的命题,以及自己在延续中华文脉上所肩负的责任。1981年,他发起创办福建逸仙艺苑,逐步发展成为包括国画研究、书法、摄影、雕刻、诗词研究等门类的综合性群众艺术团体,为社会培养了大批艺术人才。1983年又创办福州逸仙业余学校,自任校长十年,培养学生数千人。
弘扬传统文化需要一颗赤诚之心。创办逸仙艺苑时没有经费,赵玉林把工资拿出来,以致自己的生活都困难。对于名利,赵玉林看得很淡,不管是学校、部队,还是自己生活的社区,只要有人请他去讲诗词书法,他都尽量挤出时间。有一次,福州实验小学邀请他,当时恰巧他的腿摔伤了,裹着石膏,却仍然坚持让人用自行车载他到学校去,坐在讲台前给小学生上了一堂书法课。看到青年人写出好诗词,赵玉林除了亲自写信给予鼓励,还撰写评论予以推介。
一位评论家曾经这样评价赵玉林:“他尽力地扶植和培养年轻人。他是这样一种人,没有因处境困厄、蹭蹬半生而放弃未来,也没有被磨灭棱角,成为一个俯首帖耳的文人,或者圆滑世故的老学究。他保持了自己鲜活的性情,渗透在一件又一件的诗书作品中。”
以诗述志老犹能
10年前在福州举行的一场诗会,给笔者的印象至今难忘。当时近90岁高龄的诗人赵玉林先生拄杖立于台前,用福州方言吟唱自己即兴而作的古典诗词。那抑扬顿挫的节奏,悠远婉转的腔调,加上诗人陶然其中的情致,须髯飘飘的神貌,令人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福建诗歌传统悠久,历史上诗人辈出,近代的陈衍、郑孝胥曾创立“同光体”,引领一时之风雅。由于闽方言较好地保存了“中原古音”,所以福建人在平仄音韵的判别上比北方人更敏感,掌握起来更深入细致。然而,目前福州能够用方言吟唱诗词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中多数都在80岁以上。
为了恢复和发扬福州的诗词传统,1987年,赵玉林参与筹创了福建省诗词学会,并担任首届秘书长。在此之后,全省各地的诗词组织如雨后春笋般诞生,据不完全统计,至今已达100多个。
古人云:诗言志。赵玉林作诗强调“以诗述志”,他说,“我要保持一个‘真’字,写诗不要讲假话、大话、空话,那样的作品是没有生命的。同时,我写诗有一个特色,就是不喜欢僻典僻故,你写诗要把这种感情传达给别人,读者会受感染。如果人家看不懂,你还不如不写罢”。
1976年,一度居无定所的赵玉林暂栖福州西禅寺,诚心礼佛。在答友人的一首绝句中,他这样写道:“升沉莫问当年事,宠辱无牵一醉旋。”表现了诗人所特有的旷达。而当他80周岁高龄登上新建成的福州西禅寺报恩塔15层时,又欣然命笔,以“八秩惠吾腰脚健,以诗述志老犹能”这样的诗句,表达自己积极豪迈的人生态度。
赵玉林晚年的足迹遍及大江南北,90岁时还潇洒远行,畅游新疆。他走到哪里写到哪里,创作了大量的优美诗篇。赵老几十年笔耕不辍,先后出版了《莘野随录》《秦豫行》《玉林诗文集》等十数种诗集。
传统文化的复苏与重建,需要有人去做烦琐艰巨的梳理工作。福建历代人文荟萃,但百年诗作长期无人整理。2001年10月,赵玉林向福建省文史馆提议编纂《百年闽诗》,并亲任执行主编,耗费了巨大心血。2004年5月,此书出版,选收20世纪720位作者的3000多首诗词,堪称一项重要的文化工程。
技道双臻铸风神
中国传统艺术是一种生命化的艺术,注重艺术与人生之融合,自我人格之发现、完善与提升,这也正是其伟大与特殊之处。因而,一些艺术生命力旺盛的艺术大师,往往大成于晚年,文徵明耄耋之年能书蝇头小楷,齐白石的衰年变法,都是艺术史上的佳话。
许多收藏和研究赵玉林书法的人把赵老90岁以前的作品称为“早期作品”,90岁以后的作品称为成熟期作品,因为赵老90岁以后越写越精妙,进入了从“有法”到“无法”的自由境界。
采访中,笔者以此话题求证于赵老。赵老深思片刻说:“的确,写了一辈子字,直到95岁以后,才做到下笔不受拘束,有一种任笔所之,游行自在的感觉,这也许就是古人所云‘无意于佳乃佳’吧。”而对于衰年变法之说,他却一笑置之,认为传统艺术的创新变化、确立风格是一个水到渠成的过程,所谓功夫所到,不得不变,对待艺术切忌急功近利,要有一种“只问耕耘,不问收获”的态度。
赵老所言切中了当今书画领域的大弊。艺术风格的真面目是伴随生命起变化的,神采气质,唯有“诚于中”,方能“形于外”。
赵老常常强调“诗中有我”“我书我诗”,认为今天的诗人不会写字、书家不会作诗是一个很大的缺憾。因为传统艺术必须在一个丰厚的土壤、自然的生态中才能获得健康的成长。对于赵玉林来说,每天作诗写字,如同吃饭散步,是生活的一部分。他从孩提时代起,书法和文章就受到师长的推崇,1946年高等文官考试中,7000余言行楷论文秀丽劲拔,灿烂夺目,名列榜首。即使在农场20多年挥汗如雨的劳动中,他也没有停止吟诗挥毫。“根深者枝茂,源远者流长”,正是这种“不问收获”的自然书写状态,造就了他技艺锤炼上的炉火纯青。
“技”与“道”的统一,乃中国艺术品之核心精神。“技进乎道”的过程同时也是让生命起变化的过程,所指向的理想,是心性的完善与精神的提升。
“书者,如其人也。”在某种意义上,百岁老人赵玉林和他的诗词书法已经成为一个文化现象。我们通过“观看”这个人,观看他的书法作品,不仅能够感受到他的道德文章、风骨神韵,更重要的是从中照见自己,领悟自身在当下的文化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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