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穿着一件因节省布料而短小的卡其布中山装和打了两大块补丁的裤子,独自敲开了南京百子亭22号林散之老人的房门。当时,我20岁出头一点。记得我被林老家人领到老人书案前的时候,老人正坐在案前,慢条斯理地在碗杯里洗他的假牙套子。他非常专注,一点也不理会站在眼前的不速之客。我有点尴尬,只好静静地等着,好一阵功夫,老人才抬眼望了我一下,没有表情,也不作任何表示,让我继续尴尬,而他则微微侧过头去细心而缓慢地装他的牙齿。
老人的脸庞很丰满,两眼炯炯有神,活似寺庙里的罗汉,但不是慈眉善目的那种。我在此前拜访过好几位名人,当时他们待人接物一点也没有脾气,而眼前的这位长者仅就外表看,就知道是很有个性的。
老人收拾停当,大声对我说了句什么,大概是方言,我没听清,于是便自我介绍。老人递来一支铅笔,并示意他听不见,要我在纸片上写下来。我慌乱写了姓名和来意,就将闽北山区带来的笋片搁到了案子上,当我表示是礼物,老人在纸片上写了几个字:“好东西咬不动”,写罢,自己也笑了起来。于是我们的笔谈开始了。
老人问近日读什么书?我答《聊斋志异》,老人狡黠地瞟了我一眼,写道:“你爱鬼故事?”我说喜欢蒲氏的文风。老人要我详细说说,我答道:“文字精当,简洁生动,不作虚字浮词,文言能绘声色者,蒲柳泉一人而已。”老人颔首微笑,又笔问:“你读诗吗?”我如实奉答:“喜读杨诚斋和苏东坡。”老人接着问:“唐宋孰胜?”这问题有点难,按我当时的思辩能力,难有自己的认识,只好说套话:“唐宏宋约,唐诗写大景,宋诗写小景”,如是等等。老人似乎有感觉,慢慢写了七个字:“细心人方可为艺”,然后表示让我来提问。我意识到刚才的对答是考试,现在轮到子路来问孔子了。我提了一些学书的具体问题,诸如草书是否要以楷书为基础这类很幼稚的话头,老人一一简明相告。其中有几处我记忆深刻,一是说学书要有阶段,“年少写形,壮岁写势,老了写意”。当问到草书飞白的用笔时,他写道:“湿笔宜速,虚白宜缓。”我当时不能完全理解,直到后来在电视上看到他写字的镜头才略有所悟。
我们的笔谈大约近一个小时,写了不少纸片,到又来了客人才告中止。客人中有位跟老人很熟,翻了纸片,将有老人字迹的都索要了去。我不好意思久坐,告辞时老人要我将地址留下。想不到我旅行回到家,桌上赫然一个大信封,里头是老人寄赠的一帧很精美的的墨迹。
老人寄赠作品使我感动至今,因为我没有开口求过。虽然当时的书画不以货币计值,是时代风气使然,但一位有名望长者的墨迹毕竟是贵重的,何况其中还融入了知遇与勉励。今天书画成为商品,书画家不随便送作品应该也是合理的,但我有时不免仍感慨:凡物一旦被金钱所侵入,人类情感的东西就被排挤了。
石开,1951年生于福建省福州市,原姓刘,别名吉舟,从事艺术职业后改姓石。青少年师从陈子奋、谢义耕、何敦仁等先生学习书法、篆刻、绘画、诗文。1998年迁居北京,为职业篆刻书法家,沧浪书社成员。历任福建省书法家协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篆刻委员、中国书法进修学院教授。
责编:福建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