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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中石谈书法创作与汉字的传承

出处:艺术中国  发布时间:2014-10-15 16:04:18  

 

    康:您倡导“精研”得之于孔夫子吧?记得您对《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的“习”字的解读是“精通”,而常则以“温习”解。

   欧阳:过去“习”有“精通”这个用法,这是我的私塾老师跟我说的。某一个人惯习水性,怎么讲?精通水,它的“习”是精通,一贯精通于游泳,水性他都懂。所以最好不要浪费时间,不要老“温习”去重复。我们要把前人取得的成果尽快拿过来。“学”这字多好呀,中间这是文,这两边是手抱起来,下边是个不知道事的孩子,孩子要把这东西抱住,这就是学。我们要理解前人的这些苦心。书法学习就应该走这样的路子。


    康:您是怎么教学生的书法学习和创作呢?

    欧阳:我承认我也是在一路学习中。我曾经给人写过类似的话说:在学习的时候要无“我”,要创作的时候就无他,没有别人,就剩“我”了。我现在认为这句话我说错了。完整的表述应该是:学习的时候是不要谈“我”,要看人家;创作时候也不要没有别人,应当把别人的拿来,把别人的好东西吸收,表现出来。所以在艺术上,如果单一强调个性或共性,哪一个也不对,要共存共在。如果你的书法个性中越具有共性越了不起。光谈个性就孤家寡人了,不行。

 

    康:现在强调个性多一些。有的人字没练几天就开始强调个人风格了。

    欧阳:是的。其实书法艺术要追求的就是个性,想抹杀个性是不可能的,但是我们要让个性里面包含的共性越多越好。我说一个很普遍的现象,好多人写到一定程度之后就开始往下跑,就是个性出来了。这个时候如果再追求些共性,吸收一些经典的东西往上追,就很了不起了。

 

    康:在对经典的吸收上,普遍提倡“笔冢墨池”般的临帖功夫,您似乎更强调对眼睛观察能力的训练。

    欧阳:对,我们临习字帖,实际上是在锻炼人的两个能力:一个是眼睛能力,看得准;一个是动手能力,要能把它表现得出来。眼睛要看得准,手才能表现得准。临习不外乎这两个东西。

 

    康:这个理念是不是从武岩法师那里来的?

    欧阳:对。他是山东泰安一个寺里的和尚,能写字,我的老师就把他也请来给我讲。我第一次听到篆书、象形字,就是他给我讲的。以后我读了中学之后他就教育我可以多看少练,看完了以后一遍要成功。他是那么要求我的,但我不可能一遍成功。他说事实上谁也不可能一遍成功,但那是基础,在那个基础上改进,改不了几回就到位了。

 

    康:是不是他故意把宣纸高价卖给您?

    欧阳:是,他是成心吓唬我,让我不能随便乱画。他说这张纸很贵的,你要好好利用,抹坏了可是好多钱。事实上,我从家里带钱交给他后,随后他就会把钱给我家送回去。这是真正的好老师,他的目的就是督促我多看,力争“一步到位”。

 

    康:跟他学了多久?

    欧阳:不久,不是很久。

 

    康:但是收获很大?

    欧阳:对了,我觉得不在“多”上,在你真执行就够了。他给我讲一岁两岁的“岁”,他说别的我都不讲,我就讲“岁”的这个点,你看得不准所以写得不一样,好好看清那一点吧。“一点之师”啊。他这一句话,我一生都记着。

 

    康:您的教育思想里面有个 “打圆心”的说法。您在不同的场合多次提到过,这是您的经验之谈?

    欧阳:在学习书法的问题上,我特别提议要“打圆心”,就是抓住一点把它打透。什么是圆心?就是一门学问、一种事物的最紧要的地方,不能眉毛胡子一把抓。比如我们学习王羲之,学习颜真卿,学好过一个字没有?有的人常常犯这样的错误:学习书法好多年了,一个字也没有写好过,就是在埋头写自己的字。有的是临习了不少,但谁的也没学好。所以,你可以学多是一方面,但要抓住重点,如果你会打这个最中间的圆心,别的就都会了。

 

    康:这叫抓主要矛盾。您是学哲学的,回到您的哲学思维上去了。

    欧阳:所以我说我虽然没有直接去进行哲学上的教学,可是我实行的都是那道理。我哲学系是没有白上的。

    我也常常把汉字提高到哲学的高度上去看的。汉字曾经被分成不同的部首,每一部找一个代表,比如木字边、草字头,列出来要有二百来个。这等于把汉字做了一个分类,这是人类认识上的大进步啊。比如康德把认识事物划出十大范畴,门捷列夫对化学元素进行了分类,都是了不起的贡献。我们把汉字分类不也是了不起的贡献?可以看出,我们祖先在认识事物上,早已达到了一个“类”的认识。在汉字的历史演进中,各类字体都在修改中与时俱进,我们对祖先的这种哲学思维感到自豪。

    我们由研究汉字进而研究书法,哲学思维是不能少的。

 

    康:您提出“作字行文,文以载道,以书焕采,切时如需”的16字“方针”很有影响力。

    欧阳:你想“作字”是干什么的?是为了行文。而“文”是干什么的?是用以“载道”的,这是“文”的层面。再说写,“书”为干什么,就是要焕发出“文”的神采,而焕发出神采不是最终目的,最终的一切都是为了时代需要,要符合时代对它的要求。这个表述体现了我们学书的价值。

    这16个字的核心是“文”。没有“文”,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搞不好会文不对题。我讲过一个笑话,也是个真事情。我看到一个刚结婚的朋友家里挂了一幅字叫“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刚结婚不是挺好的?我对这句话的理解是,苏东坡写给分别的人的,都活着,都长久,但互相之间你见不到我,我也见不到你。可是天上的月亮你我都能看到,咱俩虽然远隔千里,但能通过月亮沟通交流感情。这样的意思送给结婚的新人,这怎么行啊?还有个例子,是一个饭馆,叫“归去来兮”,那天正好作者也在我身边,我问他什么意思。他觉得我怎么文化这么低啊,“归去来兮”,不就是“回去再回来”吗?你瞧瞧,要是没有“文”,没有内涵不说,还会把意思搞拧弄错闹出笑话。

    有正确的能载道的“文”了,再用书的办法焕一焕采,就有意义了。

 

    康:您在很多场合都强调书法不仅是艺术,光说“书法是一门艺术”有点太狭隘。

    欧阳:是的,太狭隘了。必须把文化摆在第一位,“书”是解决文化问题,不光是艺术。咱们就说“文化”吧,字典的解释说文化就是社会历史上所创造的精神财富和物质财富的总和。为什么说总和呢?“文”当什么讲?《易》里说得很清楚,“物相杂,故曰文”。看看“杂”字,原来是这么写(欧阳先生示范),繁体字一旁是个金文小篆的“隹”字,好像一个“鸟”。它在树上非常美,就像人们穿着各种颜色的服装一样,叫美。这种“杂”的情况,五色成文而不乱,有章法了,这就叫“文”,也就是说,文是美好。

    而从杂这开始,繁荣,为什么从繁上开始,因为单纯一个不行。

    我们盖个房子开辆汽车也是为生活上的行动上的美,一切都为了美—这样就有了文化。用美来化解的一切,一切都让人走到美的程度上,叫美化。文化就是一切,不管是生活、不管是思想,都走向美的文化。

 

    康:书法也要走向美。

    欧阳:是的,都要在生活之中走向美。前些天,中国文字博物馆(安阳)有人来找我,他们想出一套书,需要给起个总名。我想了半天,想到两个字—文字。文字是一切的结晶,这些变成美的东西都落到文字上,在历史上存留下来的实物之外就是文字,所以我说文字太要紧了。文字是一切的结晶。说了半天落到文字上头,浓缩在那一个“美”字上了。

 

    康:文字承载的东西太多了。

    欧阳:太多了。什么东西它不承载?还有没有它不管的?没有!一切最后留下来就是文字。、

 

    康:您现在在书法领域思考的主要问题是什么?

    欧阳:主要问题就是大家怎么样能有代表我们时代的东西出来。昨天有学生给我拿了一本书,是海关的一个同志的作品集,最近搞展览用的。我一看,就觉得,第一我承认你的字写得很规范、很好,第二你写这个内容太好了,是习近平同志的一个很重要的讲话。为什么我说好呢,好多人也写小楷给我看,都是写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而把这么好的学习材料写下来的不多,所以我说这太好了。

 

    康:这就是您的那句话:“切时如需。”

    欧阳:对,文以载道。

 

    康:您说自己是一个“半外行”,您除了谦逊之外是不是也有所指,指您没有专门进校园学习书法?

    欧阳:我没有专门学过书法课,那个时候没有这个课。我的大学专业是哲学,当然就顾及不上书法了。但80年代初北大需要我去,科学院需要我去,都有我的任务,但都没写字的任务。

    在首都师范大学教了语文教学研究和逻辑课后,我觉得很满意了,又让我开始搞书法。我想这是任务,不搞不好,我回想小时候怎么学的,跟哪些老师学过,在学校里也开始向大家学习,才搞起书法来了。

    我现在更加深刻认识到我们中华文化最低层的基础就是汉字,我们的书法就是对汉字的书写,这是最大的问题。在人们的思想交流中最直接的是语言,但是语言要受时间空间的限制,“记录”下来就没问题了,没有时空限制了,但是记录什么内容?如果记录的是声音,那只是语调,而我们中国的文字记录的是形象,事物的形象,事物之间的关系,太高明了。应当说,汉字是中华儿女向全世界提供的一份厚礼。叫文字的就只有我们的汉字。

    所以我觉得作为一个中华儿女太有幸了,太了不起了!我们不能不继承先辈给予我们的这份遗产。我们的文字“记录”的是事物的形象,在现在日本的长途汽车上、船上都挂着书,有人坐车、坐船了,想消遣都拿书来看,不管来自哪个国家的读者看了都很高兴。这是哪国文字?写的是日文还是英文?我打开一看,不是文字,是画!这些画面画的是事物形象,可以成为不同国家之间沟通的世界语言。我想我们的汉字就是画,是高明的画,太了不起了。所以我说我们的汉字研究要很好地推广。

 

    康:您是第二届“兰亭奖”的“终身成就奖”获得者,还获得了中国艺术研究院第一届“中华译文奖”的“终身成就奖”。现在回首您走过的路有什么遗憾吗?

    欧阳:我少无大志,从来就没有什么宏大的想法,就是个普通的学生,上一年级就念一年级,二年级就念二年级,将来干什么不知道,也没想过。但是,我见着什么都喜欢什么,所以我说少无大志,见异思迁;我也不务正业—我得说说为什么叫不务正业。我从上到要读大学了才知道应当人要有一个专业,有一种专业叫哲学—它包罗万象,所以我就上了哲学系。到了哲学系里面我选定了逻辑学,我是专门研究逻辑的,但是我大学毕业了,当时的逻辑受到苏联的影响,认为是形式主义的逻辑,被排斥,因此不能开逻辑课,我就教了数学。

    我是从1935年开始念小学的,念到1937年抗日战争,回到农村就念私塾,又念两年再回到济南读小学,小学两年毕业了又考入中学。初中毕业再念完高中,国内解放了。当时火车不通我哪里也去不了,只好回家教了小学。

    从教小学一直到教中学、教大学,直到教博士后,我教了人生学习的全过程。所以我没有离开过学校,可是我的好多同学都是许多方面的高手,我最后还是个教书匠,做的事情很平凡。

    回想起来,问遗憾的是什么?我遗憾我作为一个教书匠教得不好。但我的好多学生都很了不起,他们的了不起证明一个问题:教学活动太有意义了。我遗憾的就是教得不好,没有让更多的学生都了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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